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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事琐记

作者:法绍范   来源:青岛故事   时间:2018-01-16
  一
 
  有一句话叫”人是铁,饭是钢”,您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?我在四方机厂干了几十年熔化工,这个活就是将钢铁熔化成液态。在长期工作中,我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:无论哪一种铸铁,如果不加上一定比例的钢,这铁就会像豆腐渣,缺乏韧性;就像没吃饭的人一样,有气无力。


 
  我就业进厂是”文革”第二年,那时连”样板戏”都没有。因为无聊,我便自找乐趣。我们的工棚里堆着大量的生铁和碎钢。这些碎钢有片状的,也有圆柱状的,有长有短,最长的也就十多厘米。我挑出一些圆钢,摆在地上,一根一根地敲,找出基准音,再按着音阶找,越短的音越高,找出一个八度音程,这样就可以敲打出乐曲了。铿铿锵锵,居然可以演奏语录歌《海内存知己》,这是当时唯一有点欧洲风格的音乐。
 
  班长王师傅不让了,他强调这是工作时间,累了可以坐着,不能玩。我们是重体力劳动,休息时间很长。工人们围坐在一起,经常嘻笑着谈论脐下三寸。这也听之有益,可以了解一些性的知识。那时候没有一本书介绍性的知识。马千里同学有一本小册子,还是周总理指示卫生部编写的,年代久了,大有海内孤本之概,他轻易不肯示人。
 
  过了几年,”样板戏”定了稿,从一九七零年起大行其道。厂休日我出去玩,从四方区走到中山路,每个窗口都传出京戏声。


 
  如果播送《红灯记》,在家里听着《都有一颗红亮的心》出门,走到中山路,商店里就传出《仇恨入心要发芽》一段了。听常了就不禁学着唱,我最爱唱<朔风吹,林涛吼,峽谷震荡>一段,开头那句二黄导板大气磅薄,很不好唱。我感觉应该提高肺活量,我采用的方法就是抡起大锤砸铁,就算是练功吧。我们的工作也需要把报废的铸件砸成小块。那是冬天,寒气逼人,一大早,我只穿一件红色卫生衣,当当当当砸起来。生铁容易碎,我找了一块三公分厚的钢板来砸,打的兴起,大锤挥舞如风,响声震耳,终于将钢板砸成两段,腊杆做的大锤把也斜着裂开了,我全身舒畅。 王师傅很心痛,说我把力气用在砸生铁上,能干多少话?他又威胁我,打断了腊杆要赔偿,这属于破坏,我年青气盛,嗤之以鼻。
 
  那时工作挺累的,大家都喝茶提神。我到过很多车间观察,每个班组休息处的小桌上,都摆满了茶壶茶杯,桌子上茶水淋漓。我们高温车间更不例外,夏天还发高温茶呢。一次,我喝了太浓的茶,醉了,爽快地要飞起来。车间的那辆小卡车停在路上,叫我们赶快去,到”北大荒”一一工厂堆放废旧物资的地方一一去拉废钢头。我去的稍晚一点,生怕车走了,出门一看,车正启动,我大呼”等等”,跑过去手按车尾一跃而上,右腿摆动,一用力,一个三百六十度翻,落在车中央,路边上同事一齐拍手。我暗自庆幸不是脑袋先落下,这是我今生做出的唯一一个高难度动作。


 
  二十六岁那年,有人给我介绍子一个对象,是邻车间开电瓶车的。我听后,便怀着鬼胎去她们车间看看,我知道电瓶车停在什么地方。正是。吃中饭时间,两辆车头尾相连停在一间屋子前边,窗前桌上,两个女子正在吃饭,凭感觉我就知道是哪一个。后来见了面,我又是请她来我家玩,又是请她看电影。刚刚粉碎”四人帮”,天天都有电影看,忙得不亦乐乎。一次看完电影,走在路上,她抽抽噎噎,告诉我这婚姻她二姐不赞成,因为我属虎,她属龍,龍虎斗,结婚后肯定过不好。我犹如焦雷轰顶,再三说这是无稽之谈,还是不行。她擦着眼泪独自走了,不让我送。
 
  因为同在一个厂,他开着电瓶车到处跑,我经常看见她。其实这人身材寻常,只是举止有度,一双眼睛很明亮,有些动人。我考虑我车间车辆不夠用,和她结婚,可以让她给我们班组拉点东西,公私兼顾,越想越美。。
 
  春天过去夏天到了,我发现她的车最近老是跟着我,旁边坐着另一个女司机。我们到”北大荒”拉废钢,她们就把车停在我们后边。两个人四只眼一齐向我看,满脸善意。我就是不好意思过去。后来,她们把车停在工厂门口不远处,那是我下班必经之地。我从旁走过,心怦怦跳,仍不好意思搭腔,她也不开腔。我们都很重视自己的尊严。 数次之后,就再不见她的踪影了。
 
  二
 
  两年过去了。小城冬天的晚上,不刮风,就不觉得冷。年底到了,我与素妹的婚期也近了。有些事情要赶快办,至少应该去办事处登记,领结婚证。后天是元旦,应该抓紧时间,明天就去登记。
 
  我们两家相隔也就一公里,二十几年来,我们也许不止一次迎面走来,又擦肩而过,却不知这是终生伴侣,不知这片或那一片房子里,住着这样一个人。到素妹家是不用敲门的,她家有三个纺织女工,你上班我下班,时间不定。岳父也是纺织厂退休工人。
 
  这天晚上,我推门进去,这间屋不住人,起一个走廊的作用,门口放着两辆自行车。右边住着岳父老两口,左边一间素妹哥嫂住着,小窗有亮,没有动静。我径直走到后院,先见一个小厨房一一什么时候也是热气腾腾地留着饭。紧挨厨房,就是素妹三姐妹的”卧室”。
 
  我进门坐下,对灯下的素妹说:”明天去登记吧?”素妹笑嘻嘻地:”你想好了?登了记再后悔可麻烦啊。”她说着,一仰身舒服地躺在床边上,两个妹妹都上中班没回来。我走近她,两手捧着她的脸,弯腰在她额头上深深一吻。
 
  ”真好。”素妹轻声赞叹。”走廊”里传来响声,又听见岳母焦急得小声喊:”回来,你干什么?”我猜到这是岳父来赶我了,但他竞没有出现,多年来我想象他进屋后会是什么样子:一定是愤怒而痛心:”你还不走!”


 
  岳父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,当时近七十岁了,脸上总是笑迷迷的。他样子酷肖大学问家季肖林。前几年我看季老自传,掀书一看吓我一跳,他与我岳父堪称哥俩啊。
 
  新婚之夜,客人们都走了,我进了我的新房,闭上门,见素妹和衣躺在床上,头朝墙,手臂挡着脸,泪流满面,我大为惊诧:”怎么,你不愿和我结婚?我现在就送你回去。。”素妹忙道:”今天早上,我和我爹说:我走了。我爹哭了。想起来难过。”我说:”他养你这么多年,你终于要离家成亲了,他是伤感,也是高兴啊!难道他愿意你一辈子不结婚?”素妹这才釋然,重新喜上眉梢。
 
  据说岳父年青吋脾气很大,但我见他总是笑眯眯的。夏天他手持苍蝇拍,精确地打击芲蝇。他有时打喷嚏,很响,震得桌子上的旧式座钟翁翁响。
 
  女儿出生后,妻子上班带到工厂托儿所,夏天,女儿开始施展女高音的嗓门,连续不断地高唱,厂长在会议室都听到了,邹眉道:”这是谁的孩子?”岳父便决定:不要送托儿所了,自己看着吧。老俩口从此不辞辛苦,三个没出嫁的女儿都上班,忙的走马灯一样团团转。至于我,一下班就赶紧去接,恨不能一步跨到。有时,女儿正睡觉,人不大,躺在床上大模大样,仿佛是这个家的主人。女儿渐渐长大,调皮起来,她会和岳母闹着玩,偷偷学着三姨的口吻叫一声”娘”,引得岳母团团转找人。那时候我工作累,幸亏二老费心费力,帮我们度过难关;也要感谢孩子的三个姨,不辞辛苦,鼎力相助,帮了我们若干年。
 
  三
 
  我的孩子,你已是中年人了。你知道你是怎样长大的?你给我们带来了那样多烦恼和幸福。
 
  1979年底,妻子腰围愈粗了,离生产还有一个多月,她已无法弯腰洗脚了。睡前,我便端来一盆水替她洗。洗毕,她上床侧躺着,想到分娩的风险,害怕了,两眼涌出泪水,上边眼睛坠下一大滴泪珠,落到下边眼睛里,那泪水在眼眶里荡漾,却不流下来,波光潋滟,像深的湖。我向她说明现在产科的进步,生不下来有催产素,实在难产还有剖腹产,用不着担心。妻子听了,略觉放心。
 
  过了一个月,半夜,妻子忽然腹痛,我又惊又喜,与家里说了一声,住进了早就联系好了的医院。她在病床上阵痛不止,毎五分钟一次痛呼,十七个小时后,孩子出生了。整整痛了十七个小时,这是怎样的痛苦?我泪如雨下。
 
  那是下午五时二十分,十二月份天气酷寒,晚上,我再次到医院,心情轻松了,生完孩子,妻子只剩下一张皮,可以和我说话了。告诉我孩子不在病房,在另一间病房里。我有些失望,今晚见不着她了,见不着这个折磨了母亲这么久的女儿了。只能听到她响亮的哭声,那声音像什么人在练习吹冲锋号,一阵接一阵,连续不断,在妇产科走廊里回响。我听着声音,看不见人,大为惶惑,小护士们看着我笑。
 
  这季节坐月子得生炉子,家里的烟道在外屋,我住的里屋可从来不生炉子,急中生智。一急脑子也灵了,眼也亮了,我突然发现墙角上有一个烟道,因为墙角上凸出一道,房顶上有一个烟突,过去从未留心。我拿着锤子凿子在墙上凿起来,不出所料,凿去砖石,露出烟道,里面黑洞调的。这个研究成果后来被我楼下邻居应用。正凿着,同学董大工来了,他听说我生子,特来探望。他进门来,夺过工具干起来,不顾穿着崭新的中山装。


 
  生上炉子,我这九平方的小屋很暖和,头上一根长铜丝挂着尿布,越洗越白。妻子想起一个笑话:她的一个女同事早上上班,拿着一个热饼子没东西盛,急得直转,一眼看见尿布洗得干干净净,扯来包着饼子,装包里就走。
 
  妻子奶水挺足,但当时必竞营养不行,我们也不懂那么多营养学,喂孩子时间长了,身体里钙大量流失。妻子好看的一口牙坏子一个,我至今惋惜不已。
 
  孩子慢慢学会走路了,有时候我白天看看书,她便一本本夺走。傍晚妻子下班回家,一放下包,先喂孩子,斜躺在被子上,也权当休息。孩子便双手捧着书,摇揺摆摆走过来递给妻子,再放心享用母亲的乳计。
 
  回家第三天,母亲推门进来,笑道:”两个叔叔想看看小孩。”我连忙说快进来吧。”两个弟弟排成纵队,一前一后甩手进来,二弟是当过兵的,三弟下过乡,两人站好,弯腰细看,满脸笑容,好一会,才看不夠似地走了。孩子的三个姨更像风一样,说来便来了,跑上楼道,你呼我唤,前拉后扯,连说带笑,你嗔我怪。未几,又一阵风走了。


 
  孩子出生后没几天下了一场雪,中午我从工厂回家,看见岳父来了,看样子坐了一阵了。母亲叫我去邮局打个电话,让潜艇学院的姨夫回来陪客,姨夫说开会一时回不来,我回来一说,岳父坚持要走,去上班。他早退休了,现在林业局某部门看大门。母亲便盛上小米稀饭和刚煮好的鸡蛋要他吃。吃完了说什么也要走。我送他出了宿舍,他扶着自行车,在雪地上走着。因为是上坡,无法骑车子,他一直推着走,雪地上留下一条黑线,留下了他的脚印。